归途家具铺
初冬的雨,像被天空遗忘的、隔夜的米汤,黏稠、灰暗,带着一股化不开的霉味,沉沉地压在筒子楼斑驳的墙皮上,也压得人胸口发闷,喘不过气。老黄佝偻着背,站在三楼的楼道口,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旧抹布。他指间夹着的烟蒂早已熄灭,却被他捏得变了形,褐色的烟油蹭在满是裂纹的墙面上,和墙角堆着的、散发着霉味的旧纸箱、漏了底的搪瓷盆,以及那些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灰尘,融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灰败。楼里永远嘈杂,二楼小夫妻又在为水电费吵架,女人尖利的哭声像生锈的刀片,刮擦着所有人的神经,裹挟着窗外冰冷的雨丝飘上来,混着对门张老太那台老掉牙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评剧,那调子拖得又长又悲,活像在哭丧。楼下王婶在狭窄昏暗的楼道里晾衣服,水滴顺着锈迹斑斑的铁丝往下滴,在地面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,溅起的泥水沾在路过邻居的裤脚,又引发一阵小声的抱怨,有人嘟囔着“没长眼啊”,王婶也不甘示弱地回嘴,声音刺耳,楼道里的喧闹更甚,像一锅煮沸的、令人作呕的杂碎汤。
老黄浑浊的眼珠在楼道里扫了一圈,最后落回自己脚下那双开了口的旧布鞋上。他低下头,枯瘦的手指有些颤抖地摸索着,从怀里最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封信。那信纸被他的体温和汗意焐得发潮、发软,边角卷起了毛边,像被水泡过又晾干的树叶。儿子的字迹还算工整,一笔一划,却像一根根冰冷的针,戳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。
爸,这个月生活费还差两百,学校要交资料费,还有冬天的被子太薄了,夜里总冻得睡不着,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,想换床厚的。上次视频看你脸色不好,你说膝盖疼,记得买膏药贴,别舍不得钱,身体要紧。”
老黄的指腹反复摩挲过“冻得睡不着”和“膝盖疼”那几个字,力道大得几乎要把纸搓破。眼眶里突然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涩,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,那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里显得格外突兀又凄凉。他这辈子,像一块被随意丢在角落的烂木头,没什么能耐。年轻时在国营木器厂当学徒,手里的刨子、凿子耍得溜熟,木屑纷飞间,是他最安稳的时光。他最爱用那些被丢弃的边角料,雕些活灵活现的小木狗、小木马。儿子小时候,总爱攥着这些小玩意儿睡觉,奶声奶气地说:“有爸爸的味道,香香的木头味。”后来,厂子像被蛀空的朽木,轰然倒塌。他下了岗,成了这个城市里飘荡的、无根的浮萍。打零工的钱时有时无,像漏水的龙头,滴滴答答,永远攒不满一个盆。搬砖、扛货、修水管,什么苦活脏活都干过,膝盖就是那时候在湿冷的仓库里,扛着沉重的麻袋,一步步跪出来的毛病。老婆走得早,像一阵风,没留下什么痕迹,就剩他跟儿子相依为命,像两只在寒冬里互相取暖的刺猬。如今儿子在外地读大学,是他灰暗生活里唯一的光。可这光,也照不亮他捉襟见肘的窘迫。连给孩子换床厚被子、给自己买盒最便宜的膏药的钱,都要在兜里那几个钢镚儿里抠搜半天,反复掂量。更别提家里那套连腿都撑不稳的瘸腿饭桌——三条腿用半截红砖和几块破瓦片垫着,剩下那条瘸腿歪歪扭扭,每次吃饭都得小心翼翼地把碗碟往中间挪,生怕稍一晃动就摔个粉碎。上次儿子放假回来,兴冲冲地端汤上桌,脚下一滑,差点把滚烫的汤碗碰翻,吓得他魂飞魄散,下意识就用手去扶,滚烫的汤水泼在手上,烫得指尖一片通红,起了水泡,钻心地疼了好几天。
雨声似乎更密了,敲打着楼道里那扇蒙尘的窗户。老黄拖着灌了铅似的腿,走到那瘸腿饭桌边,慢慢坐下。木腿与粗糙的水泥地面摩擦,发出“吱呀——”一声悠长而刺耳的**,像垂死老人喉咙里卡着最后一口浓痰,咳不出,咽不下。窗外的雨点敲在布满污垢的玻璃上,密密麻麻的水痕扭曲了外面灰暗的天光,把屋里映得更暗、更沉,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。他枯坐良久,目光呆滞地落在桌腿下那块垫脚的、被磨得发黑的砖头上,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浸透雨水的棉絮,又紧又涩,几乎无法呼吸——自己活了快五十年,怎么就把日子过成了这样?像这瘸腿的桌子,摇摇欲坠,随时可能彻底垮塌成一堆无用的烂木头。
“老黄!老黄!在家没?”楼下突然传来老王头的声音,刻意压低了,带着一种神秘兮兮的腔调,还掺着老旧自行车链条转动时特有的、干涩的“咔嗒咔嗒”声,像某种不祥的暗号。
老黄像被惊醒的木偶,迟缓地站起身,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窗户。冷风裹挟着湿气猛地灌进来,激得他一哆嗦。他探出头,看见修自行车的老王头正蹲在楼门口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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